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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我的父亲》万莹华/文
发布日期:2024-06-27 14:47 浏览次数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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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离开我们已二十逾年。当我看到有关写父亲的文字,总钩起我对父亲的思念和有责任记下父亲生前往事。他一生缺乏母爱,也没享受多少天伦之乐。上海解放前他奔波于惊危之境,解放后则处在不断的审查和劳动改造中。当他退休回家时,儿女多已长大成人远走异国他乡,只留下他和母亲共度时光,患病多年,好在小妹在上海,尽心照顾他们。2000年夏,父亲病故,当时在美国的我和在西班牙的大弟因故无法回去送父亲最后一程,至今我心里留下挥不去的遗憾和愧疚之情。第二年清明,我们姐妹兄弟六人相约分别从西雅图,奥克兰,马德里,墨尔本回上海给父亲扫墓。
父亲的墓地座落在上海郊区天马山山麓下。我记得那天清早我们一行十二人前往墓园,天下着濛濛细雨,正是“清明时节雨纷纷”,听得见雨声嘶嘶和鸟雀啾啾,墓园青翠幽静,不远处的山顶云雾缭绕。也许时辰还早,扫墓人稀稀落落。来到墓前,雨停了,我们为父亲清扫墓地擦拭墓碑,献上洁白的菊花和父亲生前喜爱的点心。当我正在细看墓碑上父亲微笑的遗像时,听见母亲唤着父亲的名字说:“仲坤,孩子们都回来看你了。”我不由得潸然泪下,大弟跪倒在地失声痛哭。父亲临终前我和大弟未能回去,听说他不时念叨我俩的名字,他万般思念的远方长女和大儿子未能回去见他最后一面。这是我一辈子的抹不去的悲痛。
我总在想,我应该为父亲写的甚么。我记得我小时候,我们家是四代同堂的大家庭,我是曾长孙女,关于早年家事我所见所闻最多。曾祖母曾告诉我,我祖父祖母的婚姻很不如意。原来祖父临结婚时,得知新娘非他所选,即逃婚在外,是曾祖母把它找回,他屈从于母命和孝心与我祖母成婚。当年祖父相亲的是俊美能干的小女儿,结婚时新娘变成他不喜欢的粗糙而不玲巧的大女儿。听说山东有一习俗,若长女未出嫁,小女不能先嫁出,就演出了“掉包计”,这种没有感情的婚姻注定是悲剧。他们成亲多年后才有我父亲。父亲一出生就由大姑妈(我大姑婆)养育,直至上学念书,因为我祖母不会教养孩子。
在我最早的记忆中,父亲是个学生,只有周末回家,身穿学生装,佩戴一枚蓝色三角形校徽,就读于上海立信会计学校;他毕业了,改穿灰色长衫,也佩戴一枚校徽,上面有一根链子。我记得小时候随母亲走在路上,有成人男女对母亲鞠躬称“师母好!”我很好奇,问母亲,她告诉我,那些是我父亲的学生。原来父亲曾当过老师,教英文。抗战时学校要求教日文,父亲拒绝而离校,参与祖父的事业。我记得抗战胜利后,是父亲前往我们逃难的地方,浦东乡下的韩家花园,接我们回家的。我记得清楚地记得,那天午饭后,我正带着妹妹在后院打枣子,当我捡起枣子抬头时,突然看到高大的父亲站在后门口微笑着,好久好久不见父亲了,我们丢下手中的小篮子,跑向父亲,他走到我们跟前,模模我的头,抱起妹妹说:日本鬼子逃走了,爸爸来接你们回家。
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秋,我与表姐一起进入上海崇贤小学读书,是父亲为我们买的书包,手提的帆布书包,一只是暗紫色,一只是黄褐色,表姐先挑紫色的,我拿的是黄褐色的。我记得从小学直到高中所有的书包都是父亲买的,木夹提手布的,有背的军绿色的帆布包。进大学时是我自己做的书包。抗战胜利后不久,我发现父亲衣着日益讲究,西装革履,衬衫领带,大衣皮鞋都是配套的,上海话说洋装笔挺,极其考究,原来他接替祖父的事业,任上海合丰行总经理。不会忘记每当父亲周末回来,总会带礼物给我们,皮鞋衣服等,都是很漂亮的,如白色的半高帮皮鞋,羊毛长筒袜,红色法兰西帽等等,但我在父亲眼中不会长大,买的衣鞋总嫌小。我记得有一回他给我买了一件浅蓝色短袖衬衫,我展开一看,不是泡泡袖,我说:“爸爸,这是男孩的”。他说:“这是女孩的,现在解放了不流行泡泡袖了。”我盼父亲回来,他周末回来家里就有不一样的氛围,他会打开留声机,放好听的歌,他会煮牛奶咖啡,我喜欢那满屋子飘拂着浓郁的咖啡香味。只有他回来,才会打开他房里紧锁的书橱,我也就有机会,偷偷去窥探里面的藏书,有鲁迅的《呐喊》,巴金的《春》,《死去的太阳》,还有张恨水的《啼笑因缘》等书,趁他走开时,“偷”出来看。父亲的毛笔字很好,每年春节前他都回来写春联,并带回糖果,我印象特深也是特喜爱的盒糖,上海ABC糖果厂出品,大红发亮的蜡光纸包的长方形盒子,上有金色的大字:恭贺新禧。打开盖子内有两层缀有蕾丝边的糖盒,有我爱吃的各种太妃糖,糖吃完了,我留下盒子装布娃娃的衣帽。这一切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我们生活中消失了。
记得有一天晚上,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父亲一身戎装还配有手枪,严然一个国民党高级军官模样,感到好陌生。我从我记忆中搜寻,想起那是1946年除夕(公元1947),除夕是是极其隆重的节气,是全家欢乐团圆的时刻,等待父亲回来共享团圆饭。我们准备了极其丰盛的菜肴和饭食如北方的水饺,南方的汤糰,八宝饭,摆设在饭堂八仙桌上。桌前面是蜡烛台红烛闪亮,所燃细香悠悠飘香。我们家的传统是全家论辈分先后拜拜“天地君亲师”,祭拜后遂开始年夜饭,当全家人坐好准备开饭时,祖父会发给我们小孩每人一张卫生纸擦嘴,他说“百无禁忌”,饭后分发压岁钱,然后带领我们到外面大场地放鞭炮和高升(爆竹),最后就是守岁。
这一年我们久等不见父亲回来,祖父几次去大门外张望,当见到父亲满身雪花的身影时,饭菜都凉了。那晚爷爷只给我们压岁钱,没带我们去放鞭炮。很晚了爷爷把我和母亲叫去他房间,推开房门,屋子里烟雾腾腾,见爷爷坐在写字台旁椅子上,父亲坐在他斜对面,桌子上放着一些金条和金元宝。进得里面,爷爷叫我跪在我父亲面前,指着黄金说;“这些是你父亲留下的养育费用。他要走,你求你父亲不要去”(当时我也不懂父亲要去哪),父亲一声不吭。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,也不记得跪了多久回房。此后父亲就穿军装了。
那时我祖父在美孚石油公司和漢中公司工作,将合丰行完全交给父亲经营,父亲打理事业 ,不仅不赚钱,还亏本,时常问祖父要钱,祖父很生气。后来才知道父亲除了帮助共产党做情报工作,还帮助上海大学生运动筹款,筹不到钱时就自己掏腰包,所以商行时有入不敷出情况。他还将办公室变成地下党的联络站(地址是上海江西南路96号二楼14室,这里发生很多故事)。后来因华东统战部指派他打入上海宪兵司令部特高课工作。因此父亲换上了国民党军官服装,配有手枪。自此父亲更少回家了,但是来家里的客人却不少,特别是母亲生三妹时,送礼的很多,印象较深的有牟漢章伯伯(后来是东海舰队后勤部长)。当时实行保甲制,我家客人多 还有的住我家,邻家怕风险,不愿与我家相连。后来父亲告诉我,抗战胜利后的1947年初,经同学介绍,结识了共产党地下工作者,他义不容辞的参与了他们的工作,还将两个“客人”安排住在家中。中年人姓匡名端民身份是商人,我叫他匡伯伯;年轻的姓潘,说是大学生,我叫他潘叔叔。有时放学时他们会来学校接我,带些糖果给我,让我坐上自行车,去一个阿姨家玩,她是一个护士小姐,后来我知道他们都是地下党,带我一起去送情报,我成了他们的掩护,那时是1948年秋,我念小学二年级。潘叔叔曾送了我一本杂志,至今我记得里面的文章篇目和故事。第一篇是毛委员和蓝苹在窑洞生活,有一张照片毛泽东坐着写文章,蓝苹站在旁边。第二篇写周恩来二三事,每次舞会,他第一个舞伴一定是邓颖超大姐;第二件事,爱整洁,打了补丁的灰布军服十分干净,每晚总把裤子叠好压在枕头下,穿在上身上有一条折线。还有秦邦宪的故事。有一剧本《忆江南》,有一篇题目是《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》,最后写的是苏维埃文艺如秧歌等,还有照片。
记得1948年春,父亲好长时间没回来,四处打听杳无音信,为此祖父焦急过度牙痛病发作,几经治疗无效。父亲的同学是当地名医,建议祖父使用鸦片止痛,但又担忧成瘾有大害,但别无他方,只能取此险策,就此祖父每天上午去一处抽鸦片解痛。中午我放学路过,必去叫祖父回家午餐,所以我见过抽鸦片的情景。约两个月后父亲回来了,就此祖父也不再去抽鸦片了。后来知道父亲是给山东八路军送医药物资,回来时在青岛附近,被国民党海上巡逻队截住,好在船上装载的是花生米,猪鬃等物资,在看守所审查好多天,父亲坚持说自己是老板,另外两人是商人(他们就是匡和潘),加上金钱通融,总算得以解脱,在海上航行好久,据说途中没有食物,靠吃地瓜干,有时只有地瓜秧,虽然历经艰险,总是幸运脱险归来。父亲还告诉我一件事,当年山东济南发生大观园电影事件,与共产党有关,后来父亲请唐纳先生到96号14室办公室商谈,请他帮忙,协商了结此案,免去了法律诉讼。父亲说唐先生非常开朗和善,为了表示感谢,父亲送他一支美国派克金笔。
上海解放前夕的1949年春节后,匡潘两人就离开了我家。那时很多人家离开上海,祖父劝说父亲带我们走,父亲不同意。这时父亲更忙也更少回来了,直到上海解放 ,他才出现在我们面前,他一身色灰衣服,来到我们避难的太古公司。没两天我发现公司后门口站岗的小兵服装不一样了,背的枪也不一样,原来国军的哨兵换成解放军了,上海解放了。
我们回家不久,无线电里唱的歌是:“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”, “你是灯塔”等新歌。一天我们家里来了好多穿黄军装的解放军,邻居们投来疑惑的眼光,他们不能理解的是,解放前我父亲是国民党军官,怎么今天来的是解放军?!来的都是军队干部,其中有牟漢章伯伯,殷旭东叔叔。在我们上海浦东的家里,我听他们谈论海军的事,不久,他们改穿深蓝色的海军装。1956年春节前,我家从浦东搬迁到上海。我记得换上海军军装的殷旭东团长叔叔,在我家小住数日,后来得知他因婚姻之故,被开除党籍,免去军职,将去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。春节后是我和父亲送他们夫妇和小孩到上海火车北站的。
解放初父亲更忙碌了,难得见面,后来知道父亲正在参与镇压反革命工作,因为他曾在上海国民党特工部门工作,对原先的敌特人员较为了解。我们家在上海的公司办公室,成了公安独立师的临时办公室。那时,我们不少同学家人被抓。我祖父因承受不起压力和尊严,1952年冬走上不归路,一个星期后才找到他的遺体,好在政府看在我父亲的特殊身份,鉴定祖父为意外身亡。从此我们家境日渐衰败,生活日益艰难。
镇反结束,接着是肃反,父亲变成肃反对象,从此再无宁日。 肃反一开始,父亲就被审查,后来又发生胡风事件,母亲胆小怕事,将家中所有的信件照片,统统投入灶堂,化为灰烬。接着合豐行又面临三反五反,家庭生计难以为继,好在母亲能干又能吃苦,会做各种糕点,馒头包子,就靠此微薄收益,维持一家所需。不知何故不能继续此业,就靠变卖家产度日。日后我悄悄问父亲为何被审查,他说一言难尽,审查的问题是与上海一些敌特人员有关,其中有一个名叫吴新初。父亲的罪是有放走敌特之嫌和历史不清楚。我问父亲怎么认识吴,什么关系。父亲说1947年春一艘山东八路军的货船,在上海吴淞口被国民党稽查队扣留,当时船上除了货物,还有地下党人员,为了营救他们,父亲找到同学,经介绍认识了上海稽查队队长吴新初,请他帮忙,说货船是我们家的商务船,船员是我们的雇员,父亲用金条买通吴,几经交涉吴答应放行,就这样认识吴。解放后镇反时,父亲请示上级是否抓捕吴新初,答复暂时不抓。后来说父亲给吴钱放走了他。父亲承认是给过他钱,那是一个秋雨天气,在上海兆丰公园(今中山公园)附近遇见吴新初,他对我父亲说,他失业没收入,家里有妻子儿女要养,希望借助点钱。父亲心想上级说暂不抓捕他,解放前还帮过地下党的忙,给他点钱也是人之常情,当即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些钱给他。没想到吴新初向多人借了钱逃跑了,为此父亲有口难辩,还可能认为父亲是否有双面之嫌。此包袱一背就是几十年,也牵连到整个家庭儿女的命运。
凡有什么政治运动,父亲就被停职审查,我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是1958年9月初,那年我高三,刚从上海建平中学转学到东昌中学。一个星期天晚上,接到父亲单位电活,说父亲接受审干学习,暂时不能回家,要我们星期一送换洗衣服和被褥去。因为我要上学,所以那天大清早,我和母亲两人从十六铺码头搭渡轮到东昌路码头,走到洋泾镇,来到一个大院,工作人员接下衣被,不准我们见父亲。
1958年是高举三面红旗,大炼钢铁,大办人民公社,大躍进年代。9月中我们去陆家嘴黄浦江畔的鸿翔兴造船厂劳动。国庆后我们去上海章华毛纺厂勤工俭学。我不会忘记1959年元旦清晨,我在毛纺厂食堂,用平日省下的饭票,买了一饭盒的米粉发糕,这虽不是甚么好东西,但对母亲和弟弟妹妹是难得的美食。我从南码头乘渡轮到鲁班路码头下来,再坐公交车到江西南路。那天天空阴沉沉的,不时还飘着小雪花。当我走进96号大楼,感觉好安静,上得二楼走到家门口,门虚掩着,我轻轻推开门,怀疑我是否走错门,再往里走进一步,没错是我的家,我的心腾地沉了下去,眼泪汩汩直流,家里精致贵重的家具荡然无存,不知哪里弄来一张上下铺木床,上面堆着棉被和蓝色的棉衣,顿感家里又出事了。母亲正在低头缝衣,我怕惊动了她,悄悄走到她跟前轻声喊了声“姆妈”,她抬起头来,看着我说:“侬回来了”。我问发生什么事了。她说:“你爸回来了”,我问:“人呢?”,“去黄浦分局迁户口”,“迁户口?为什么?”“你爸释放回来了,说我们是特务资本家家庭,没资格居住上海,扫地出门,全家即刻迁去青海”。顷刻我象沉入冰窟窿,浑身颤抖,空气好像凝固了,时光也停滞了。过了好一会儿,我仿佛从浮云中飘回来。母亲跟我说让爸要求他们让我和大妹能留下,因为我将考大学,大妹在第六女中上学。其他四个孩子跟爸妈去青海。那天好奇怪整幢大楼出奇的静谧,似乎没有生命存在。不知过了多久,父亲回来了,四个月不见,好像离别了好久好久,一米八十多高的挺拔的他,被禁闭审查四个月,看上去衰老了好多。父亲看到我显然有点高兴,然后坐在板凳上,非常无奈的苦笑着说:户口不用迁了。母亲问怎么回事,父亲说:“在黄浦分局门口碰到局长,我告诉他来签户口全家去青海。他说他不知道此事,而且说我为党做了那么多工作,是有功的。”解放前他们曾经共事过。他告诉父亲不要迁,他会去处理。就这样我们“幸运”的留在上海,成了一无所有的上海人。
很长一段日子,父亲没有工作,靠母亲帮人洗衣服和去上海天厨味精厂打临工,赚取微薄收入维持家计。后来父亲分配到上海储运公司工作,有了一份工资收入。没多久因工伤肋骨骨折住院,那时恰好我准备高三毕业考。每天早上我从江西南路走到北京路劳工医院,给父亲送饭,在病房里一面照顾父亲,一面复习功课,这是1959年6月初的事。7月下旬我们高考,复习期间,我常去福州路广东路,帮妈妈送洗好的衣服给客人。父亲病愈后,去了粮食局工作,不久,不知为何又下放到农村劳动,天下巧事多,竟然他与我中学的右派校长、老师们在同个生产队劳动,那是临近海边的川沙。在我大学三年级时父亲结束劳动改造,可是不能回家,那边公社要留他当会计,这可是他的老本行,只得服从命令。每天,他骑自行车从海边沿着浦东大道直到陆家嘴,搭渡轮过黄浦江到江西路家,后来年岁渐老,不能再天天骑自行车来回,就住在农村,周末回家。在我大学毕业时都没能回来,家长代表会是母亲去的,我结婚时也是母亲去的。
1966年元旦,我在浙江农村参加四清工作,我启程回沪过春节,在车站等车时,只见工作团里的组织部长林均华(当时他是笕桥空5军的干部)踩着泥泞小路跑来,对我说:“小万,你父亲的问题有结论了,是“有功有过,功大于过。”“对革命事业是有贡献的”。他叮嘱我回家过年时,别跟父亲说划清界限之类伤感情的话,好好过个年。顿时一股暖流涌入我胸,是他第一个对我说如此暖心的话,肯定了父亲的作为,也为我们家带来了希望。转眼到了1966年夏,文化大革命风雷滚滚,父亲又首当其冲,他被游斗,关牛棚,他的帽子是特务,反革命,叛徒,资本家。这一斗一关又是好多年,1969年小妹响应号召插队落户去江西,他都未能回来相送。直到1971年才得释放可回家,然而公社任然要他帮忙工作,父亲不好违背,就又留在川沙,他的后半生三十余年就在农村度过,直到1991年退休告老回家。
难忘的1990年暑假的一个周末,我从杭州回上海,当父亲知道我要去华东师大取好多教材,然后直接回杭州,他不放心,那天傍晚一定要陪我去师大,帮我用小推车装书,送我到火车站,看我上火车,站在月台上,看着火车慢慢远去。父亲看着远去的火车那关爱的眼神,那挥手,我禁不住泪水流满脸颊,那难舍的眼神深深印在我脑海里,不由想起了朱自清的《背影》。
1990年初秋,他乡下住处失火,当我得悉后联系北京的二妹速回沪,我们一起去看望父亲。好不容易找到川沙龚路公社,他正在供销社忙。他看到我俩很惊讶说:“你们怎么来了?”我两随他到了他的住处,这是供销社旁的一间小屋子,走进一看,我和二妹惊呆了,破房顶上有漏洞,木板床上一张草席,下面垫着稻草,有一顶纱布蚊帐,一张小桌上是梳洗吃饭用具全副家当,他住的比当地农民还艰苦。这那是人住的地方!我们怎么也理解不了父亲怎能忍受这种生活!看来他真的得到了“脱胎换骨的改造!”也许父亲对他们很有用,所以那些干部对我们很热情,那种眼神,似乎在说“没想到老万同志有这样出色的女儿”。当着那些村干部的面,我们也没啥话好说。回家的路上我两一直沉默无语,心情难以言说,只有眼泪止不住往外涌。我俩约定不将真情告诉母亲。
1991年春,父亲退休回家。1994年夏,他感冒发烧双手有点发抖,遂去医院看病,没想到医生检查结果,说父亲感冒事小,得了帕金森病事大。1996年5月,接到母亲病危通知,我即刻从美国回去,原来母亲因照顾父亲而心脏出了问题。幸好没过几日,母亲病缓出院。可父亲病况日趋严重,起床翻身十分困难。我回美后,心里总记挂着父亲的病,从美国给他寄药,每年我都要安排时间回上海看望母亲和病中的父亲。最难忘的也是我最伤痛的1999年初秋回去。当我推开客厅门,看到坐在椅子上的父亲,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他身穿白色上衣,下穿白色蓝条长裤,满头稀疏白发,双眼无神,瘦骨嶙峋,眼前的父亲,哪是一个一米八十好几的大高个。我忍住悲痛走到他跟前,他看到我好高兴,想站起来可无能为力。此时父亲完全失去行动的能力,母亲因服侍父亲过度劳累也病倒了。我们几个在国外的能回去的姊妹兄弟,也只是有限的帮忙,幸苦了就近的小妹一家。
关于平反的事,在文汇报当记者的小妹,多次与父亲交谈,希望他谈谈往事,并提供一些线索,为他的平反搜集资料,他一再说:“好多人都死了,我还活着,很幸运了。”他还说, “平反了,归到哪一级干部?”可小妹不敢过分辩驳他,还是利用外出机会和职业之便,搜集了不少资料,也有人愿意作证,如原东海舰队后勤部长牟漢章,原黄浦分局局长,山东劳改局局长,山东医药卫生局负责人等。可让他过目时,他竟然悄悄撕毁了。因还有一位极为重要的单独线联系人不敢作证,此人原是上海市副市长胡立教。所以临终前对小妹说了:“共产党过河拆桥”之言。大弟曾跟父亲半开玩笑的说:爸爸,你当年要是牺牲了,那我们是革命烈士子弟;要是接受了他们补还我们的钱财,我们还是有钱的资本家,现在可好什么都不是,连上大学都没资格。父亲只是尴尬的笑笑。
1992年春,爸妈因小弟邀请去了澳大利亚,小弟带他们游览了好多地方,爸爸英文水平是可以的,看报看电视都不成问题,可他就是心心念念想着上海,总算熬了半年。回到上海,一下飞机,心情忽然开朗,全身充满活力。上海是他出生,读书,工作,转战的地方。外滩大时鸣钟的钟声,附近报摊的新民晚报,老大房,杏花楼的点心,更有大光明,国泰电影院等等,有他流连忘返一生,舍不去的情怀。
2000年夏,那年夏天沪上气温高达摄氏40度多,得知父亲住院,我即刻让两个孩子前往看顾外公,不日接到病危通知,我这里一面忙于请假购买机票,一面随时与上海通话,前一天晚上接到三妹电话说父亲情况好转,他说想吃稀饭,吃了小半碗。我紧揪的心略略放下一点。没想到次日凌晨,接的儿子电活说外公走了。我禁不住失声痛哭。做医生的三妹没想到父亲的“好转”是假象,俗话说的“回光返照”。因种种原因我未能回家送父亲最后一程,深感歉疚,为感念父亲一生辛劳养育之恩,所以次年我们姊妹兄弟六家相约,清明时节回沪扫墓祭拜父亲。
今天父亲节,想起歌词中“没有你哪有我!”含泪写下此文,以慰藉不堪回首一生的父亲在天之灵。
2024 年6月16日修改于西雅图
于连胜与《我的父亲》作者万莹华
作者简介:万莹华,笔名苏榆,上海人, 1959年考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,1964年毕业后执教于杭州师范大学,从事外国文学与外国戏剧教学与研究三十余年,副教授,浙江作家协会会员。曾任浙江省外国文学研究会秘书长和比较文学研究会会长,著有学术论文二十余万字,发表于杭州师大,杭州大学,华东师大学报以及《外国文学研究》等刊物,著有《外国文学史新编》任副主编,(浙江文艺处版社出版),《外国戏剧史观》(北京团结出版社出版),选编(《世界文学名著—中篇小说选评·后记》,《外国短篇小说选评·后记》和《外国散文·后记》柯岩主编,青岛出版社出版),教学研究,译文,散文,文稿,发表于《花城》,《东方青年》,《浙江家庭教育》,《浙江教育出版社》,《浙江美术出版社》,文汇报,世界日报等。1995年来美,现居住西雅图,美国西北华文笔会会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