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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NW华文笔会】万莹华:中国远征军战车队一兵陶聲湛先生的故事
发布日期:2024-06-29 16:31 浏览次数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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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精华摘录】“1936年,小舅十岁,为避战火,随家人离沪去宁,几经周转最后到了蓉城。那时民众抗日情绪已十分高涨,纷纷上街游行,抵制日货,打倒汉奸。他说新学校开学第一天,学的第一首歌是纪念‘九·一八’五周年。课本封面都是上海商务印书馆被日军焚烧的画面,印刻脑海。”“学校也迁到了临近新津机场的鄉下,在那里他目睹了男女老弱修建机场的无比艰辛和困苦,他们靠双手用最原始的榔头,石碾,竹筐,扁担建造最现代化的机场,创造人间奇迹。令他万分感慨和鼓舞。他说当时一首‘我们乘长风,我们去东征,远飞千万里,英勇向前冲……’歌的旋律,至今响彻耳际。”
前年秋天,正是满城飘桂的十月,我从西雅图回杭州探亲,秋天也许是一个思念的季节,远方的亲人时常浮现在脑海,想起二十四年未见的小舅陶聲湛,决定和小儿张泉同去台湾看望他老人家。春天,张泉曾去台湾,小舅他亲自开车从新北中和到松山机场相接,令小儿惊叹不已。这次我们重逢,他虽年过九旬,依然精神矍铄,思维清晰,令人欣慰。常言道世事沧桑,但非过眼烟云,小舅多年来坚持不懈,悉心搜寻资料,整理家史和追记个人往事。我们一面尽兴交谈,他便一面展示他精心编写的材料和弥足珍贵的老照片。目睹这一切,感动不已,尤其是在那国难当头,他义无反顾,抗日救亡的经历,令人起敬,这也是抗战历史的宝贵一页,甚为珍贵。中午我们与小舅,舅母,表妹共进午餐。餐后稍事休息,小舅便开车陪我们去参观故宫博物院,他精力充沛几乎全程陪同,还不时讲解一些展品的历史渊源和文化艺术价值。下午五时许离开博物院,这时阴沉沉的天空下起雨来,而且越下越大,我们真担心他老人家开车视线是否影响,他似乎猜到我们心里,笑聲说道,他的车技一流,记录极佳。冒着哗哗大雨,他在拥挤的车流里疾速前行,把我们安全送到南京东路住处。
从台湾回来后心情难以平静,思想七十年前,一个中学生,与家人不辞而别,参加中国远征军的抗日爱国精神令人敬佩,抗战胜利已七十余年。今年农历2月29日是小舅90华诞寿辰,此时此刻,我想为前辈写下这一不可忘却的历史,为其寿辰之礼,也藉此表达对可歌可泣的中国远征军英雄们的纪念和敬意。少年逃亡求学生涯1936年,小舅十岁,为避战火,随家人离沪去宁,几经周转最后到了蓉城。那时民众抗日情绪已十分高涨,纷纷上街游行,抵制日货,打倒汉奸。他说新学校开学第一天,学的第一首歌是纪念“九·一八”五周年。课本封面都是上海商务印书馆被日军焚烧的画面,印刻脑海。1938年11月成都遭日军轰炸,伤亡无数,从此人们不分昼夜躲避警报和日军轰炸,纷纷去鄉下避难。学校也迁到了临近新津机场的鄉下,在那里他目睹了男女老弱修建机场的无比艰辛和困苦,他们靠双手用最原始的榔头,石碾,竹筐,扁担建造最现代化的机场,创造人间奇迹。令他万分感慨和鼓舞。他说当时一首“我们乘长风,我们去东征,远飞千万里,英勇向前冲……”歌的旋律,至今响彻耳际。
1940年8月,小舅随母亲去嘉定(今乐山),搭木船顺流而下,两岸山峦叠嶂,风光迤逦,但他无心欣赏,依然眷恋蓉城家园。进了县城,只见一片废墟,满目疮痍,心中犹然升起一股仇恨的怒火。那是1939年8月19日,日机三十余架,对着嘉定投下十多枚炸弹,一百多枚燃烧弹,城里火光冲天,百姓伤亡惨重,繁华的都市化为灰烬。幸好乐山大佛屹立无恙,祂若有情,就是日军滔天罪证历史见证者。那时,他就读的嘉定縣中疏散到乡下的毛家祠堂,教室和宿舍都是竹编的墙壁,茅草的房顶,冬天飕飕透风,寒冽刺骨。但幸有敬业德高的好老师,如校长万隽毕业武大文学系,兼国文课,以古文观止为范本,讲课生动诙谐,引人入胜; 地理老师胡道一,川大毕业,讲述山川河流,人文典故,听来犹如神游,受益终生。有一老者,大家尊称他“老夫子”,说是郭沫若的启蒙老师,小舅不是高级部,无缘受业。学校虽简陋,但拥有藏书丰富的图书馆,小舅很幸运,校长让他当管理员,算是半工半读。记得有多次邻近蚕农,堆积的蚕茧自燃,酿成大火,全校师生前往灭火。原因是英国人封锁了滇缅公路,蚕茧无法出售所致,为此对英国人印象极坏,赴印后同是盟军并无好感。
1943年夏,小舅初中毕业,经堂兄声清介绍去江津德恩垻国立九中就读,这是一所公立学校,一切免费,据说当时全国有十七所此类学校。临行前,八哥聲浦陪他去辞别母亲,这也是最后一次回嘉定看望母亲。八哥送他上船时,叮嘱船家多多关照,他不由想起了朱自清的《背影》,因为父亲过世早,许多事有兄长照看。他认为八哥多虑了,自己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,谁能想到这竟是没有归期的送别啊!国立九中分校在城中孔庙,经过考试,小舅升入高三,分在城区部。此处院落很大,千余学生,毫不拥挤,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系流亡学生。伙食一日三餐,两稀一干,午餐每人可得两碗干饭,还略有余。有幸十哥聲浦和女友工作在此,不时可会聚,这儿唯有一家电影院,放过“中华儿女”,“抗战烈火”等影片,也有外来片,如由小说“呼啸山庄”改编的“魂归离恨”等。
(老百姓帮助建设机场)
投笔从戎 飞赴天竺
1943年,青年响应“十万青年十万军”号召,从军的热潮在四川国立东北大学掀起,各地学生纷纷响应,仅四川就有一万四千余人报名。小舅历经战争逃难,目睹日军滔天罪行,抗日火种早埋心田,当今国情危急,匹夫有责,年纪已届役龄,决志奔赴前线参战,随即向军训教官报了名,获准前告知:我们这批生力军是远征军,将要进入“不毛之地”,需慎重考虑,义无反顾。他获准后,旋即写了一封给八哥的信,告知从军之事,待到适当之时交给他。
1944年初,他登船去重庆报到,迎风伫立船头,望着滚滚江水,涌起万千思绪,他意识到“今天是我人生转捩点,从此刻起我十八岁了。家庭是温暖的,但多少家庭被日寇摧毁;学校是我成长的摇篮,但多少学生突破日寇封锁线流亡到此。岂容日寇践踏祖国大地,屠杀民族同胞,我将是一名战士,誓死杀敌卫国。”大有“风萧萧兮易水寒,壮士一去不复还”的气概。报到后,被分配到江北教导团第三营,穿上新军装,英姿勃勃,精神焕发。不久的一天,十哥和女友江姐前来看望他,从军已成事实,唯有祝福。他们共进晚餐,还看了电影《碧血黄沙》,然后互道珍重告别。此刻他不由想到这次分手是暂别?是永诀?孰能预知?不免黯然,心中涌起一阵惆怅。在教导营经过三个月的训练,出发前他被编入鸳鸯桥第一营第一连一排一班。他在他的戎装照片上写了一首小诗:
寇仇难忍热血喷,抛笔远戎天竺奔,
风萧萧兮志不还,鸳鸯桥畔誓出征。
五月初,他们部队出发,离渝赴昆。第一天徒步行军到江北县,然后乘船逆江上行至白沙宿营。三日后抵泸州,改乘军车经过赤水,进入山势险峻,瘴气弥漫,“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” 的云贵高原, 一路颠簸,黄尘滚滚。车过威宁时遥望云南著名的鹹湖,湖水呈深绿色,晶莹透亮,像绿宝石,好美啊! 经过宣威时,当地政府用名产宣威火腿慰劳他们,味道好极了。加了“油”继续前进,他们的军卡风驰电掣般掠过一城又一城,驰过一鄉又一鄉,一路的新鲜景象令人兴奋,高昂的歌声驱赶了疲惫。到了曲靖改乘火车抵达昆明,进驻郊外的昆华中学。日常除了军训操练外,暇时也去昆明市区或名胜大观楼一游。记忆中的昆明苍蝇特多,昆明虽然古老破旧,但是大后方的文化城,有西南联大,更是军事重镇,当时驻此的陈纳德飞虎队是抗战中唯一对外交通与军事补给命脉,深得老百姓尊敬,对他们竖大拇指称赞。他们都穿一件绣字背心,上书:“来华助战洋人军民一体协助”。当时小舅他们以“中国远征军 ” 亮相于民众,可谓轰动全国,这是一支志愿献身抗战的青年敢死队,他们大气凛然,视死如归。赴印途中,经过大小城镇,父老乡亲都含泪相送,祈盼胜利归来。
六月一日凌晨一时许,他们从昆华中学出发,步行约一小时,来到机场。待到黎明时分与领队等一一告别,然后鱼贯进入C-47运输机。每架飞机载一个排,小舅的番号是一营一连一排,故有幸登上第一架飞机。登机后每人背上降落伞,机上有人讲解使用要领,以备不时之需。迎着朝阳,飞往天竺,直线飞行只需两三小时,因印缅战场与日军交战,不得不绕道,飞越“驼峰航线”,需六七小时,而且耳膜胀痛非常厉害。午后抵达汀江机场。因免疫需要,上机前注射了预防针,下机后,旋即驱车至沐浴站,随身物品,原先衣物付之一炬,包括来时新上身的军服。洗浴后抹上防蚊剂,换上新衣服。感谢神来之助,小舅保住了江姐送他的一本精美的日记本,能继续他写日记的习惯。
汀江兵站,是临时接待站,也是装备供给站,他们在此住了三天。每班一顶帐篷,供给米和炊具,自理餐饮,是野营生活,附近是原始森林,有蟒蛇虎豹,还有蚊蚋和看不见的蚂蝗。在营地,人人自律,个个守纪,他们深知必须保护好自己,使命是好好活着打败日本鬼子。
厉兵秣马 学驾战车告别汀江,进入疾速行军,先步行向丁苏卡,乘火车至潘都,换船过布拉马普得拉河,在都伯吕转车到兰姆卡。在这里他们看到印度农民的贫穷困苦,远超中国农民,据说当地百姓不穿裤子,穿者要 纳税。几经转辗终于到了目的地—中国驻印度远征军军部。这里依山傍水,一片崎岖的红土地,房舍整洁,原是意俘集中营,也是租借法案英方之部。小舅他们是到达的第一队,五百余人,在月台经一二三报数后,分别编为远征军战车队第三.四.五营。他们新兵各自在兰姆加河畔搭建营房。前面一片红土,正是厉兵秣马的好地方。先清扫马粪,改马的住处给人住,拉搭帐篷,修建道路厕所,挖掘排水沟等。这里是红色砂土冲积岩,在烈日照晒下,特别火烫,坚硬如钢。钢铁的十字镐磨蚀得缩小变了形,人人手上都是血泡。日后的军事训练极其严格艰苦,有错必究,甚至惩罚,就说越野行军,头顶烈日,脚踩火烫的红土沙砾,真是火辣钻心,疼痛难忍。负重跑步,器械和体能训练,如单杠木马等,对体弱的同学来说实是难闯的关,这群天真的年轻学生兵,这才开始尝到军人生活的艰辛煎熬苦涩。但是给家人写信隻字不提,只说异国风情,让家人放心安心。生活虽然艰苦,但每周一次看电影特别享受,夜幕下归来的车队,一辆接着一辆车的车灯,闪亮在蜿蜒山道中,多么壮观浪漫,那是只有电影里会出现的画面,谁会想到他们是活在战争里呢。晚饭后河边沐浴是每天最快活的时刻,在晚霞里,在欢声笑语里,一天的疲惫被河水冲洗殆尽了。在他们营区对面的三十八师野炮营,不久便开赴前线,不日在密支那战役中大显身手,战绩赫赫。这时战车营正式开始技术训练,要求战士通晓驾驶,射击,基本兵器,地雷装除,还有战地救护等。这些课程均在盟军战车兵学校中完成,运用实验教学法,边学边用,救护车备于桥头,以便学员安全通过险境训练。小舅说,最令人难忘的是每周一次的战车保养工作,清洁剂是汽油,在烈日下易挥发有危险,只能在小小的斗室里,踡身操作三四小时,一側身就碰上火烫的钢铁,这活不仅需要耐心,还要忍受刺鼻难闻的汽油的蒸熏,有人昏厥,甚至休克。但他想象到若在战场上,实战中可能踡缩在战车中被烧死,也许会伤得血肉模糊,想到此更加倍仇恨日寇,牢记对家人的誓言。虽然汗流浃背,但他静静思考人生的意义和生命的价值,努力寻找文天祥的《正气歌》的大无畏气概真谛,嬴得心里平静,战车擦得一尘不染,人生价值的理念也得以升华。1944年底,我驻印远征军在良好的装备下,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势态,与敌军奋战拼杀,将密支那,八莫,芒市等险要之地,一一夺回。日军已是强弩之末,国内战场,腾冲松山血战突破封锁,打通中缅通道,中印公路修建已近尾声,一旦会师,即可通车。此时二战的局势已进入军力与物力并重阶段,军备物资尤显重要。此时这批青年军人经过刻苦训练,出色通过了各项考试,成为合格的战斗员,个个热血沸腾,整装待发。未料,突然接到命令全营去驾校参加汽车驾驶训练,他们面临的紧急任务是,国内30个师的武器装备亟待运回,以备反攻之需,因而战车兵改为汽车兵,为了确保完成艰巨任务,必须具备精湛熟练的驾驶技能,为此还增加一月夜间训练。
(小舅穿上新军装,並作小诗一首)
夜宿野人山 三闯鬼门关
1945年4月,他们奉命搭火车到雷多,毗邻野人山,在一处森林地区扎营,待命接车返国。在此呆了近一月,吃的是“史迪威”口粮,以盟军总指挥史迪威命名的军用干粮。营房地处原始森林,猿啼虎啸夜夜可闻,猿猴成群与人夺食,蚂蚁吃人虽未见,但决非不可能,小舅他们亲眼所见在那人烟稀少之处,森林里落叶盈尺,下面满是蚂蚁,与人等高露出地面的蚂蚁窝槽,令人毛骨悚然,蟒蛇遍地,一旦遇袭,躯体化为乌有,确属极多之事实。这里最为可怕的还有大小不等的蚂蝗,大的有如钢笔,小的似针篦,它的身子大小变化由之,钻入人体内毫无知觉,但可吸血致人非命,常有人回来脱去衣服,发现一个小红点,从中可以拽出一条大蚂蝗,恐怖至极。
在此,他们强行训练驾驶大卡车,教官殷切告知:这片崎岖营地是驻印部队发起攻击前哨,中印公路初期,是我军前锋(孙部38师)弟兄并手抵足辛苦从蛮荒野嶺中开辟的,沿途有许多类似“鬼门关”的超长陡坡,若载重车在坡上息火,是最危险的。驾驶卡车比起战车,那轻松多了。在倒计时的最后一周,进行三天的魔鬼式训练,自雷多营地出发,驶向中印公路的山峰站,中间就经过所谓“鬼门关”,不知是唏嘘,还是事实,为安全起见,隘口备有吊车和救护车,以防万一。若能三次顺利往返者,便可担负运输任务回国,否则留下,继续训练,直到成功。“报效国家”的渴望激励着每个同学,不敢懈怠,小心谨慎,竭力闯关。“鬼门关”名副其实,没有亲身经历,难以想象其艰难险峻,数个山坡之陡超过45度,紧接着是一个又一个急拐弯,一边是悬崖峭壁,一边是山谷深渊。有一段下坡长达数百公尺,倘若控制失灵,别说过不了“关”,掉下深渊,就永葬“鬼门关”下了。(历史学家吴湘在《第二次中日战史》中,记载“有一个90辆车的车队在距雷多38哩处爬行,只有66辆通过”)就是此处。山势如此高耸峻峭,小舅说他们只是驾车小心通过,看那逶迤弯曲壮观的盘山公路,想到那些劈山筑道的开路先锋,每一寸公路都凝结着他们的血汗,怎能不令人肃然起敬。
通过往返三闯“鬼门关”的测试,他们个个成为驾驶精兵,分配使用军械车34型道奇,装运国内紧缺的军用物资汽油及医疗卫生通讯器材。他们除了原先的排连营建制外,另有一队美军,一名少校,一名军士联络官负责沿途联络和保养工作。小舅的连队结合一半盟军编成一个90辆车的车队,是全营首发第一连,其他稍后跟进,他们的初定线路往返雷多与昆明之间。学生精兵个个磨拳擦掌,只待军令!
踏破野人山 飞驰奔芷江
作为首发第一连,小舅说,那满腔激动兴奋,彻夜难眠,“养兵千日”报效国家,为打鬼子出力的时候到了,前进芷江!正准装待发之时,突然来了一道新命令,临时改用小型道奇车,他们训练时是驾驶大卡车,而今用小车,心理上好像轻松了好些,但小车不如大车稳重,五月的缅甸是雨季,道路泥泞滑溜,更难掌控,所以要克服开大车的手脚笨重动作,稍有疏忽,那是以生命为代价的,出发历经第一险境就是他们训练时,往返三次闯过的“鬼门关”。过了“鬼门关”,就进入野人山腹地了,高山峻岭,峭壁断崖,渺无人迹,原始森林,蔽云遮日,无人耕作,野兽时有出没,土人多携刀矛,以行猎为生,尚未开化。入山越深,登山越高,是夜宿营纳斯孜,首先检查车辆,补充油水,然后草草用餐,睡在驾驶座上。次日早餐后即刻赶路,上午仍在野人山主峰盘旋,午后渐见山势趋缓,显然渐离主峰,土地的颜色由呆滞的灰色转为富有生机的深褐色,幽暗的原始森林一过,郁郁葱葱的新森林显现眼前,车队开始进入胡康河谷,新平阳就在眼前了。下山以后的大道特别宽阔平坦,可降飞机,教官的警言他们早已置之脑后,车速达到顶点,“驾长车,踏破野人山”的歌声回响在原野,在夕阳映照下,一辆辆汽车就像脱缰的野马飞奔向前,蔚为壮观。
胡康河谷有大奈大龙两河,无论中印公路或旧公路均需过这两河。于邦,大柏家,孟关和瓦鲁班是胡康地区四大村镇,也是四大据点。自1942年起日寇以精锐的十八师团(曾在宁沪作战,参与南京大屠杀的部队),与我军远征军新三十八师团拼杀于此,日本鬼子大败收场,即有名的大龙河,于邦和瓦鲁班战役,挫败了日寇妄图阻断中印公路,切断我军外援物资的阴谋。当时在美国飞虎队的援助下,我军战斗力大大增强,此时此刻一群年轻战士,运载着前线亟需的军用物资,奔驰在“向东京之路”(有此路标)的大道上,真是威风凛凛,气势豪迈。
从雷多到昆明全程一千多英里,预计十天抵达,时有延误数日。次日目的地是密支那,在缅甸北,与云南接壤,该地多汉化,供奉孔明,他们对华夏男儿中国远征军极其友善尊重甚至喜爱。车队虽已远离原始森林,但此地收复不久,敌情不明,为防范敌人阻截,故车队改编为中美联队,共有两百多辆车的庞大车队,浩浩荡荡,为避免与敌遭遇,皆宿营郊外。整修食宿,中美分理。从密支那到腾冲百余英里,因旧路被破坏,走新路需绕八莫,经畹町进入国境。车队所经之地,日军的日文标语,汽车残骸,残垣断壁,满目皆是,可见战争之惨烈。此情此景激起了年轻的学生兵对日寇的阵阵怒火,对在战火中倒下的英雄们无比崇敬,默默祈祷他们安息地下。当日他们行进了三百多哩,日落前进入八莫营地,刚停妥车,只听到一声清脆的卡宾枪声在附近响起,大家以为有情况,个个荷枪实弹的警觉起来,准备行动。原来一位美军士官下车时,不慎走火,误伤尾随于后的人,这是这次执行任务中唯一牺牲的战士。可见在人生旅途中有多少危机潜藏着,生死难测。八莫修整一日,不可离队,时时于戒备之中。
(众百姓建设机场)
龙腾虎跃 回归昆明
翌日向畹町进发,它是我国边陲重镇,也是国门,建于一山峰上,往下回顾,山迴路转,颇为壮观,谷口处有一座碉堡,悬有国旗,两名卫兵守卫,大有“一夫当关万人莫开”的架势。临近国境,又是连绵高山,险路陡坡,车队在崇山峻岭中盘旋廻转,一日后再经芒市,过怒江,抵达龙陵(电影《风云怒江》修路的故事,就是这条路。)龙陵战役是滇西战场极为重大的反攻战,中国远征军和国军会师,联合围歼日军一万余人,战斗激烈,我军伤亡惨重,但取得了关键性的胜利,方使车队今日能通行无阻。此处建有一丈许尖形纪念碑,刻有战绩记事,这里没有住家,车队就在这山崖下,纪念碑附近英雄墓地旁宿营旷野。过龙陵便进入萨尔温江流域,午间通过著名的惠通桥战场。1942年当时日军仗着绝对优势占领滇西大部,难民纷纷涌向大桥逃难,奸险的日军敢死队身穿便衣,混入难民群中,以便过桥偷袭,他们形迹可疑,待守桥宪兵发现,反击已措手不及,机智引爆预置炸弹,将桥炸毁,从此两岸对歭,直到反攻松山战役胜利后再通车。他们车队经过时,看到深谷路旁河中漫是各色汽车残骸。如今他们能顺利驾车过桥回国,此情此景怎能不讓这些年轻军人,无限感慨甚至落泪呢。过保山,经杉阳,永平,漾濞等县,是夜抵下关即洱海,休息一日,允许进市区观光。这里有洋货集散市场,较热闹。小舅说他们去国经年,都视死如归,有谁关心 “财产” 呢?大多数人身无分文(法币)。如今他们想不到“死里获生”,面对社会,亟需一点钱,无奈将他们的口粮换点现钱,为亲人买点小小纪念品。祖国境内沿途各站有伙食供应,不愁挨饿。
离开下关经凤仪,祥云抵楚雄,再度进入“地无三尺平,人无三分银”的云贵高原,车队行进在绵延起伏的崇山峻岭中。六月一日中午车过安宁抵达昆明,真是太奇妙了。一年前的今天,小舅他们在此登机飞往天竺,一年后的今天有幸又回到原点—昆明,回想去年此时他们怀着“壮士一去不复返”的凌云壮志飞离昆明,一年后的今日以龙腾虎跃之势奔腾而归,真是“魂归故里”,温暖于心,心中呼喊“祖国啊,我们回来啦!”为等待新任务,车队在郊外黑狗林休息数日。当时远征军返国的尚不多,他们的服饰与国内部队略有不同,他们走在昆明街上,格外引人注目,投来赞美的目光,他们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暖流,充满自豪感和荣誉感:“我们决不愧对这身军服,我们是抗战英雄!”
一周后,他们领到新的装备,是另一部队弟兄自雷多满载而来的枪械弹药,将 由小舅他们接车,送往芷江前线。当时我军与敌军正对峙于湖南雪峰山一带,战势激烈,亟待补给,刻不容缓。以往辎重车必备副手,一车两人,而今人手短缺,只能一车一人,全队驾驶兵平均年龄只有二十岁左右,个个青春年少,充满活力,每到一处,莫不令人刮目相看,囋囋夸赞他们是能打胜仗的生力军。他们的队长陈相黎辎重科毕业参加远征军,后到战车部队,故带领他们执行运输任务是驾轻就熟,极其出色。运输枪械炮弹补给前线是特殊战斗任务,是抗战胜利的重要保障,他们是一支特殊部队,应处处显现出他们的战斗英姿,所以当他们贯穿云贵湘三省行程中,每进入一个市镇前,必将每辆车清洗干净,擦得铮亮,停车整齐划一,崭新的装备,飒爽的精兵,齐整的阵营,极大的鼓舞了民心士气,给广大民众留下美好印象,坚信我们的抗战一定胜利!
惊心动魄 二十四拐
离开昆明直奔芷江,经由曲靖,进入滇黔公路,入黔后宿营盘县,检查车辆时,发现好多车辆的钢板震断了,可见道路之崎岖不平和满载枪械炮弹分量之重。过盘县后须经晴隆西南公路著名的“二十四拐”,公路依山而筑,全长约四公里,连续二十四个横S型的拐弯,正比过“鬼门关”还难上加难,那山势陡峭,弯急路窄,容易打横,那时拐弯处没有曲视镜设备,对面来车往往避让不及,以致相撞。山道拐弯处倒退或向前都是悬崖险坡,驾驶辎重车在这种险道上,正是对驾驶兵心理和技术的严峻考验。他们左手紧张执着方向盘,右手紧握刹车杆,左脚踏着离合器,右脚紧踩刹车板。深感四肢不够用,能再加两手。由于不时启动刹车,以致刹车鼓因摩擦过度而火烫失效。在如此危险状态下,辎重车重心已趋下滑,操控极难,力度不够不能向前,用力过大,面临冲下悬崖,因此发生不少翻车事故。为了打败日本鬼子,虽然他们早已将生命置之度外,但为了完成运输使命,生命甚为宝贵,他们凭着一腔爱国热血,娴熟的技巧和慎密的心里,平安通过奇曲险道。小舅说在这条道上,有两三处他是经过多次倒车幸运通过的。那种险像常常在睡梦里都会惊嚇冒冷汗。
过镇宁,经安顺,途中经过贵州黄果树大瀑布,距公路约两千米,远远望去恰似一片白练,隐约可闻轰轰聲,车队特在此休息。很遗憾小舅忙于更换车胎,失去观赏名胜之机会。过了平坝清镇就到贵阳,出贵定马场坪,有一段长陡坡,约两公里,下坡顺势溜下,痛快极了,可谓“快活三哩”。但看对方上坡的木炭车,那是燃烧木炭的汽车,三四个帮手在后面推扶而行,行进间还有人用三角木垫上,以防车辆倒退,正是行车难啊!要买到一张车票也是难,这就是当时西南的交通状况。少顷即达甘巴哨,这是黔桂公路交叉点,可通柳州。车队在此转向鑪山,居于山峰上的一个小镇,街道清洁整齐,古色古香,恰似天上人间。下山经重安江,过黄平,依山势有一弯道状若鹅翅,故名“鹅翅膀”。过了施秉,即达镇远,是贵州之重镇,胜利后的复员运输中心,车队在此驻约三月。紧接着驶越大盘山,小盘山,过三穗到玉屏,玉屏是湘黔交界地,立有一字碑“湘黔钥匙”,过界是晃縣因为桥断受阻多日,待桥修好,车队加速直奔芷江,将枪械弹药运往雪峰前线。想到能为芷江战役增强火力,彻底打败日本鬼子出力,他们心中涌起一股热流,为身为抗日战士而自豪。
(军车经过天险二十四拐)
贵阳机场是中转站,由此将空运来的军需物资分送到前线。驻印中国远征军七个战车营,除了一二营到前方参战,其他各营都奔驰在运输线上,小舅他们营往返于贵阳芷江一线,任务繁忙,生活艰辛,汽车为家,大地为床,只要有几个钟点可歇,行军床架在车旁,就能呼呼大睡一觉。吃的是干粮,到了小镇,三四好友,凑足了客饭钱,就到小餐馆痛快饱餐一顿。这天,车队由芷江赶回贵阳,黄昏后,宿营甘巴哨,这里是去柳州和贵阳的三岔路口,湘西桂柳战场补给线交汇处,是美军联络站,设有电台。远离市镇,没有店铺,僻静好安眠。那时大部分人都已入梦乡,突然一阵枪响,劈劈啪啪把大家从睡梦中惊醒,个个下意识地急忙戒备起来,无枪的拆除床架当武器,准备行动。再屏气静听,枪声分明来自美军营区。不一会儿联络官前来告知日军投降了,美军鸣枪替代鞭炮以示庆祝。听到这个好消息,大家屏住气息,寂静无声,真的吗?不是梦吧?陡然清醒过来,“我们胜利啦!”顿时欢呼雀跃,枪声大作,祝贺抗战胜利。旋即小舅他们十余人簇拥着队长,攀上一辆指挥车,急驶三公里外的马场坪,来到一家小酒店,以遂“痛饮黄龙”之心愿。这就是小舅他们中国远征军战车兵庆祝抗战胜利的盛举,刻骨铭心,永不忘却!
【作者简介】万莹华,1941年2月22日出生于上海,1964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,执教于杭州师范大学中文系三十余年,副教授。从事教学和研究外国文学与外国戏剧。著有《外观戏剧史观》,《外国文学史新编》,编评《外国名著中篇小说》,编写外国名著文字稿等。论文略计有三十余万字,发表于杭州师大,杭州大学,华东师大的学报,以及《外国文学研究》杂志。如《读莎士比亚戏剧札记》、《学习恩格斯关于巴尔扎克的论述》、《〈从悲惨世界〉看雨果的人道主义思想》、《爱的呼唤,美的毁灭》、《从〈秃头歌女〉看荒诞派戏剧》、《日本妇女哀歌—〈源氏物语〉》、《法国小说家莫泊桑》等。散文译文若干发表于《花城》、《东方青年》、《家庭教育》,《健康报》、《世界日报》等杂志报刊。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,1995年赴美,现居住西雅图。美国西北华文笔会会员。